声梅引05(民国)
05
今冬北平甚冷,早早便下过一场雪,可接连一月都阴沉着不给个痛快,故而今早贺小梅看到院子里层层压在枝头的雪时,多少有点雀跃。
早饭是家里不做的,因厨子清早要出去遛鸟——自有相熟的盒子铺粥铺上门来送——他途中遇到沿街叫卖的担子,也会买点回来。尤其今日是田管家生辰,于是每人又有一小碗面条,沾寿星的好运。吃罢,吴雨声说要陪贺小梅去学校一趟。
前些日吴雨声才知道年后他必须往南京政府赴职,不知期限,为安全起见,贺小梅也要跟着先去南京。
贺小梅心想明年便不用见陈庆民等人,心情大好特好,脚步健快,结果一头撞在人身上。
“……”
好赖不赖,居然在学校也能碰到李清泉。
贺小梅差点要以为李清泉又是缠着他哥了,没料李清泉抢先问他:“你是否认识欧阳老师——她叫欧阳秀。”
“欧阳老师?”贺小梅皱眉,这不是他的任课教师,但在学生间人气甚旺,“这几日似乎便没来学校了。”
说罢还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告诉李清泉他哥也在这儿,没想到李清泉什么也没再问,脸上掩饰不住的紧张,告了谢便匆匆离开。
……这欧阳老师是何许人也?
课间这位老师的传闻甚广,他也不免听了一耳朵,同学神色隐秘地说欧阳老师是什么“激进、反动”的“革命”人士。
袁克青和李清泉当日便是为了欧阳秀在胡同口争执,不用想便知这位老师来头必是不小。而且……李清泉不着军装,想必不是“查案”;他的焦急神色也不假,倒像是怕这位“欧阳老师”出事一样……
莫非,李清泉其实也是“革命”人士?
贺小梅又想起吴雨声之前两次阻拦警察的举动,好罢,他也觉得这些人士比袁世凯顺眼多了,只要哥不受牵连就行。
他刚觉得今儿碰到李清泉是触了霉头,吴雨声就从校长处回来带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:去南京后他也不必上学了。
吴雨声没有告诉他原因,反正他高兴坏了,当即收拾课本走人,出门前还得意地瞧了瞧陈庆民。
路上吴雨声也有求必应,糖葫芦就买了四串,一串让吴雨声拿着,说是带给田管家的“谢礼”。走到门口后,田管家居然告诉他说“大少爷只请了上午的假,下午还要去部里的”,一番话搅得贺小梅兴致全无,把第四串糖葫芦也独食了。
下午雪势小了一些,他和袁克青去了一新开的饭馆“试水”,见中央戏台上空空,贺小梅心痒痒非要上去唱,袁克青拦不住,只好当了他的琴师。
一场唱毕,袁克青说:“我带了我们家做的红烧肉。上次你不是没吃着么,我让灶上热着呢。”
贺小梅瞪眼:“不是,完了都不给评价评价?果然没不认真听我唱戏,不如我哥。”
袁克青跟着瞪眼:“谁让你上次说我唱戏有梆子味儿的?我还在生气呢!”
这会堂倌送了红烧肉和其他菜上来,一并把路上装来的铝盒也放在旁边。揭了上面的碗盖,四块酱红五花肉腾着酒香,入口不腻,还着实下饭。
“咱就不说谢了——这红烧肉确实不错。”
“……道歉呢?”
“道什么歉?哦,明白了,那我再饶你一段,”贺小梅一抹嘴,又上了戏台,“掌弦的,快拉琴啊。”
袁克青叹气:“你还是下来吃肉罢。”他实在不想拉琴了。
“那不成,”贺小梅说,“拦我唱戏可得给我补偿。”
“……”袁克青一脸痛苦,“好好好。”偏贺小梅下台上桌,还特别悲伤地说:“看来我以后只能唱给我哥听了。”
袁克青被这话肉麻得颤了颤。
“我今儿在学校碰见李清泉了。”
袁克青“啧”了一声。
“他去你们学校做什么?”
“你不知道?”
袁克青沉默,他当然知道,不就是为了欧阳秀么,只不过他不知道李清泉那么想牵扯进去。
贺小梅明白其间肯定有猫腻,指不定又是他铁瓷儿沾花惹草结下的什么冤头。
“你刚说要补偿,想从我这拿什么?”
“也没什么……”
袁克青哼了一声:“就是问问哥最近又是不是被我爸刁难了,对吧?”
“没毛病,只是他是我哥不是你哥。你不是有好几个亲哥么,干嘛非抢我的。”
“瞧你那护食的样儿,我这些亲哥可没你哥好,一个个如狼似虎都想把对方先吞了。”
“——到时候你便坐收渔翁之利,多好!”
袁克青郁闷,他只想当个闲散纨绔,偏偏贺小梅说的没错,袁世凯已经把目光看向了他,不然他也不会对这些事情那么清楚。
不一会儿事主儿真来了,一来看到袁克青,只神色淡淡地问了声好,惹得袁克青和贺小梅咬耳朵问你哥怎么了,没想到看到他俩贴一块的吴雨声脸色愈发冷。
“不会是误会我俩了罢?”
“他误会就好了……”
“啥?”
“没事儿,”贺小梅朝吴雨声乖巧地笑,低声说,“应该是成天看你爸看烦了,又不能给你爸点颜色,只好甩你脸子。”
……这更不可能了好吗!
兄弟二人一路无言。
“吃过饭了么?”贺小梅看吴雨声沉默地往书房走去,便紧紧跟上。
“嗯。”吴雨声也没拦他。
“哥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“……雪停了。”
“明天多加件衣服,雪融最冷。”
“……哥!”
“……”
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贺小梅皱着眉,“能不能和我说?我可以听的。”
吴雨声作势摸他的头,手却被贺小梅一把抓住。
“哥还把我当小孩子呢。”
“没有……”吴雨声叹气,“你都那么大了。”
“哥,你知不知道自个最近多反常……”贺小梅把那只冰凉的手抓得紧紧的,不让他滑脱。
“没有,就是累了。”
“那就辞职。”
他原本以为吴雨声会严词拒绝,如今吴雨声却没有反驳,用迷茫而疲惫的声音回答他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贺小梅深呼吸,开口:“我说过——我能把那些哥写的家书背下来的。”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‘医者只能去除身上的病痛,而社会疽痈必须通过法律才能根除’,哥,你还记不记得?”
“……”
——他当然记得。
彼时他刚入同盟会,结识同校学长李清泉,三月的东京满是纷扬粉雪,他站在樱树下反复看孙先生的回信,心情之激荡,久久不能语。
“我没有这样的大志;我只爱戏,其他什么也学不进。每日之娱乐无外乎又去哪儿听戏在哪儿吃饭……”
“小梅……”吴雨声微微睁大眼睛,原来贺小梅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。
“——反正我知道,哥会是对的。”
民族,民权,民生。
他的所信仰,所追求,所捍卫,他的随时奉献此生,他的时刻谨记于心……这是曾点燃他的火焰,如今有风要将它刮灭,有雨想把它浇熄,他安能心甘困囿?
吴雨声露出一个轻松的笑。
“所以,其实我就是养了个小纨绔……”
“哥那点薪水,”贺小梅一脸嫌弃,”还不知道够不够塞牙缝儿呢。倒是我,现在可是管事的,还是管钱的,应该是我养哥了。”
“嗳,少掌柜,我归你养啦。”
“……坏了……我得去南京,去南京就没法当管事了。”
吴雨声没忍住笑出声。
“开心了罢?有用罢?”
吴雨声连连点头,看贺小梅骄傲地挑了挑眉,一脸“你早该这样做了”地说:“那我可走了啊?”
他又一点头,目送背手阔步离开的贺小梅。
没想到他还需要小梅来开解自己,觉得肩上轻了许多的吴雨声对自己摇摇头,进书房整理起案牒。
有一纸信笺从报纸中滑落出来,是很熟悉的笔迹。
“行路难!行路难!多歧路,今安在?”
那叠报纸是几日前他翻阅的《民立报》……恩师远比他走得艰难,这句诗便是他的切身安慰罢。
是了,路再难走,总是要试上一试的,不过——
这条路且也只适合独自行走。
“哥!”
到半道又折回来的贺小梅扒在窗口上呼白气。
“什么事?”
贺小梅一路小跑匆匆忙忙,话到口边却难得有些害臊。
“还有个事儿,”他赖在窗沿说,“哥,你走过来点。”
他应言走近了些,贺小梅双手扶在窗沿上,遮挡了他一身的月光,在他颊边留下轻飘飘一抹温凉。
吴雨声有些发愣,只听贺小梅说:“A good night kiss!”
多少有点紧张的贺小梅心里满怀期待,吴雨声倒是哭笑不得:“你在学校便学了这个?”
这句反问换回泄了气软绵绵的的答案:“还有其他什么……乱七八糟的。”
“不是乱七八糟也被你打成‘乱七八糟’了。”吴雨声想了想,在他额上亲了亲,“Good night!”
贺小梅于是傻笑起来。
末了还不忘说:“既然明年不必去学校了……那这回的考试我也不必参加了罢?”
“不必了。”
“既然不考试了,那明日的课我也不必上了罢?”
“……”吴雨声只想关窗,“你可别得寸进尺。”
贺小梅心道,真正得寸进尺的时候你睡了,没见着。
“别忘了明天多加件衣服。”
“记着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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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医者只能去除身上的病痛”句:原剧台词
小梅以后会后悔灌这碗鸡汤的hiahiahi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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